穿透庸常生活，找到自己，放下自己

《表演者》 陸茵茵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表演者》是陸茵茵的短篇小說集，收錄了近五年（2018 — 2023）創作的十二篇短篇小說。本書主要處理這樣一個問題：我如何成為我？它指向過去，也指向未來，同樣一個人，能否穿透庸常生活，不被模式化的慣性束縛，找到自己，確立自己，放下自己，成為一個真的人？

>>內文選讀：

母親說

" 媽，你的。" 她把母親的盒飯遞給她。

母親接過去，掀開塑料蓋，用筷尖撥掉覆在卷心菜上的兩塊肉。" 肉不多。" 下了結論。

她們坐在更衣室吃。周圍來來去去裹著貼身小禮服，面孔化得煞白的年輕女孩。母親留意她們，猜是舞蹈隊過來跳芭蕾舞的，還是另外幾個女嘉賓。

" 這個好看的，" 母親壓低手，點點斜后方，" 眼睛涂得跟妖精一樣。"

她沒說話，只顧自己吃。盒飯有東坡肉和基圍蝦兩種，前幾天公司體檢，她查出橋本甲狀腺炎，醫生叮囑要多休息，別碰海鮮，就選了東坡肉。

" 肉也好一點，" 母親說，" 蝦要定定心心吃，剝得手指頭油嘰嘰，不舒服。"

她就著飯把肉掃進嘴里。還有用咖喱粉燒的土豆，小時候在母親單位吃慣了，食堂的味道。說不出好吃難吃，能填飽肚子，僅僅滿足實用功能的食物。

" 吃慢點，嘴上已經都是油了。" 母親說。

" 我待會兒會重化妝的。" 她抬抬眼皮。

" 我的意思是你今天別吃了，飯什么時候不能吃，吃得肚胖氣漲，馬上話也講不出。"

" 怎么可能話講不出？" 像要報復，她又往嘴里塞兩塊土豆。

" 我是差不多了。" 母親把肉和一小團米飯吃完，多余的菜填進米飯原先的凹槽里，看上去又是新的一盒。母親抿嘴笑笑，敲敲盒子邊，" 像不像人家吃大閘蟹，吃好了還是一只？"

她瞄瞄鐘，十二點半。馬老師說一點正式開始。但最早不是他們，要等街道舞蹈隊穿紅旗袍的老阿姨和舞蹈學校請來的女學生尬完舞，朗誦小組的爺爺奶奶中氣十足抒過情，主持人把這次要表彰的先進居民都念完了，才輪到他們上臺。

她再吞最后一口，把飯盒扔進塑料袋，打一個大結推到桌邊，開始對著鏡子補妝。

" 喝口水，" 母親擰開保溫杯，" 牙齒上粘的都是菜葉子，難看死了。"

她漱漱口，沒地方吐，忽然靈機一動，鼓起嘴巴對準母親。喉嚨口發出咕嚕嚕泡沫翻涌的聲音，快噴出來，又咽下去。母親伸出手作勢要打她，惡不惡心！掃視兩旁，看有誰正好看見，難堪得想把他們的眼珠子挖掉。她前仰后合，故意在母親面前笑得瘋瘋癲癲。

" 小棺材，" 母親說，" 你就跟我作對吧。"

她回到一張嚴肅的臉，對著鏡子張開嘴，檢查牙縫里還嵌著什么。沒有。她轉過頭，驕傲地把一口干凈的牙齒展示給母親。做過全瓷牙的幾顆特別白，這屬于美容而非修復范疇，不能報銷，花了她一兩萬，都不敢說。" 好好化，" 母親說，" 幾歲了，馬上就要結婚了，還跟小孩子沒兩樣。"

誰馬上要結婚？她簡直好笑。自從上個月答應來相親，母親就開始做白日夢。" 這個活動是區里辦的，肯定牢靠一點，來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 每天在她耳朵邊上念經，" 家也住得近，你以后搬出去了，還是一個區。"

母親邊說她邊翻白眼，嘲笑她自欺欺人竟然到這個地步。說好的，只是上個場，出席一下，誰都別當真。她真的覺得自己嫁不掉的女兒可以在一個草率的區頒獎大會兼相親大會上找到另一半？

她真的覺得。活動兩周前，就拉著她去買衣服。她說不用，柜子里那么多，隨便穿一件。" 你那些太中性了，" 母親說，" 又剃了個短頭發，不介紹人家都分不清你是男是女。"

這未免太夸張。她已經三四年沒逛過街，全都網購。和母親出去，想起上中學時過春節，每年都要去全市最大的時裝公司買一套新行頭。該在她身上花錢的當口，母親從來不心疼，自己不買，一件黑灰色呢子大衣穿了七八個冬天。這次又穿來了，戴一條絲巾，提亮點顏色。" 我老太婆了，穿不出來，你小姑娘，多穿穿。"

但也沒幾年小姑娘好當了。她三十歲，母親如臨大敵。" 主持人問你多大就說二十九，現在人都講周歲，沒有誰那么傻，會把虛歲報上去。"

最終衣服沒買成。她看中一件墨綠色襯衫，胸口印一串數字。" 不好看，" 母親皺皺眉，" 像麻將牌。" 換白色衛衣，手臂上兩根藍條。" 這種衣服要它做什么？軟趴趴的，又不是上體育課。"

她不知道母親喜歡什么，把她打扮成哪種她不是的樣貌才滿意。她甩手不逛了，買了杯奶茶，吸光每一顆珍珠就回家了。翻出一件不常穿的淡紫色薄毛衣，配咖啡色燈芯絨短裙，母親的眼神不再戒備，" 總算有點女孩子的樣子。"

如今，她就套著這身衣服站在更衣室里。馬老師發給她一塊圓形數字牌，讓她別在左胸。薄毛衣軟，數字牌耷拉下來，掉到乳頭的位置。她忍不住笑起來。母親沒發覺，還在觀察她的競爭者們，有長輩作陪的應該也是來相親。她是五號，據說總共五個女嘉賓。她解開數字牌背后的別針，往上提，透過毛衣縫扎到吊帶衫的細肩帶上去。別穩了，給自己涂口紅，用裸色，母親說，" 我看著像沒涂，誰能注意到你。" 用大紅，母親說，" 謝謝你了，剛吸過血一樣。" 只好換了粉紅。

馬老師風風火火沖進來，一揮手，把女嘉賓集中起來。謎底終于揭曉了，五個不同裝扮的女孩子從更衣室四角紛紛站起，在門口圍了一小圈。她看見母親盯住其中一個穿長禮服的，知道她腦子里在轉什么。這一身也太隆重了，母親擔心她被比下去，長禮服的裹胸亮晶晶，蓬松的裙擺像柔軟的云向四周散開。" 破壞游戲規則，" 她想象母親從觀眾堆里跳出來，" 馬老師不是關照過，穿生活裝就可以了嗎？你弄得這么正式，對別的女嘉賓不公平。" 她心里肯定有一個角落在后悔，沒有幫女兒耍點小聰明，破壞一次規則。你真的穿來了，誰會讓你剝下來？她們還是太老實，長禮服看起來就是高級。

好在她抬起了頭，那個公主般的女孩，把一張化濃妝的臉正對母親。母親的表情立刻松弛了，長得不行，包在再貴的衣服里也是白搭。現在母親放心地坐定在更衣室簡陋的圓椅子上，和別的母親們一起，聽馬老師怎么說。

" 再過半個鐘頭就該你們上場了，想上廁所的趕快去！沒化好妝的抓緊化！" 馬老師拍拍手，" 別讓我到時候找不到人，找不到人我要六親不認的知道吧？" 大家說知道知道，雖然不明白她指的六親不認是什么。" 上場以后從小到大按號碼排開，聽麥克風引導，主持人會介紹男女嘉賓的。" 說到這里，馬老師把目光從女孩子身上移開，擴到外圍去尋找和她們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但比她們干癟蒼老一倍的母親們，" 媽媽們都到了嗎？你們也不要跑掉噢，都坐在第一排，主持人會來提問的，好吧？"

所有人乖乖垂著頭，答了聲好的。馬老師心急火燎沖出去，又回過身捏捏小公主的裙子，丟下一句，" 漂亮的，漂亮的。"

母親的臉色比剛才緊張，把她捉到墻壁邊上，箍攏雙臂推進光里，找找還有什么瑕疵。她嘟起嘴瞪大眼睛，裝出一副放任自流癡癡呆呆的樣子，讓自己浸泡在母親的審視中。" 正常點！" 母親拉拉她，" 你有什么不正常的趁現在放放電，等一下上臺了別給我這副怪樣子。"

她種種戲劇化的行為，在母親看來統稱不正常。母親有一套嚴密的行事邏輯，在她的世界里，正常是有明確的標準的。她小時候跟母親較真，反對、爭執、叛逆、逃逸，高中時互相不說話長達七個月。后來不知怎么學會了一種應對的策略，就給她裝傻充愣。母親有那套僵化的正常，她就有相應的非正常。非正常不是不正常，她摸索母親正常的邊緣，打擦邊球，用開玩笑的方式在疆界兩邊跳來跳去。母親不能把她釘在不正常的恥辱柱上，就只好罵她不正經，不正經沒關系，不正經不是不正常。只有這樣她們才能看似和諧地相處下去。她已經明白了，她沒辦法說服母親，母親也說服不了她。如果認真起來，一切都是矛盾。

像這次相親，她可以讓步的是丟臉上臺，拋下面子，不管臺下無數雙帶著笑意偽裝熱心的閑眼里會不會有她同學同事前男友的。但不能和母親講她真實的婚戀觀。都三十歲了，談過幾次戀愛，她不再相信世間唯一的婚姻神話。那都是騙小孩的。她現在覺得，人只有自己，把自己過好，能遇到是錦上添花，遇不到也不算缺憾。別把雙方逼入絕境，好聚好散，在愛情之上還有人性。

作者：陸茵茵

文：陸茵茵 編輯：周怡倩 責任編輯：朱自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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